一獎:悲情的反哺(石彥偉)


松花江瘦得厲害,不復是那條波瀾興旺的大江了。一條原本豐腴的水帶,被瓜割成無數細絲,抽搐在遲暮的河床裡。赤裸的江沙和衰草愈發貪婪,像一張張猙獰的嘴,吞噬著她的容顏。


許多年來,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如此羸弱。當我還是意氣少年的時候,那江水和人一樣,有著一股子剛烈的血氣。那時我還沒讀過《北方的河》,但我就像那男主人公一樣,酣暢地與江水卷在了一起。


我曾走過中國的許多江河,發覺它們難有這樣的氣質。它們太喜歡被人注視,一聲濤響恨不能讓整個頓亞都聽到。松花江不,她是寂寞的行吟者,遠離長江黃河的喧囂,棄絕了與海水交合的渴念,只把自己逼向塞北亙久的風寒和遙遠的孤獨。她不要任何形式的回賜,凡有劫難,便默默地承領了。


斯水如人。


百餘年前,中東鐵路的軌轍攪動了黑土地的平靜,一群衣衫襤褸的回回人沿運河兩岸踏上了舉家北遷的長旅。逃荒務工的他們赤貧如洗,可一旦手頭有了餘綽,便把錢糧散出去周濟更難過的人。光陰久了,他們和這裡的關東人家嘮起了一樣的土嗑,裹起了厚厚的棉衣,也喝慣了冰涼的江水,可就是古怪地不肯動豬肉一口!漢人們承認,他們的骨髓裡確有一種烈性的東西燃燒在高鼻深目間;他們確和常人不一樣。


今年齋月,心事尤其沉重。說不清為什麼,終不願回鄉去,或許已對鄉人的眼神發生了惶恐。我不斷朝他們走近,卻發現彼此的心膜已烙上了翳痕。近一年來,異鄉的我變易了許多。冥冥中,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深度思索。夜深人靜時,我常常端起湯瓶壺走進水房,在眾人的鼾息中舉行著只有自己才知曉的儀式;東天尚未微明,我便滿足地起了床,疾步奔向撒拉人的麵館;對於英文,我是早已喪失了知覺的,卻偏執地對一種沒有用處的天方流傳的語言燃起了興致,每每讀起,心頭總有種難述的歡悅。


但故鄉憐憫地斜視著我。那些平素以血腸為食、高考加分時趨之若鶩的學子,那些在觥籌交錯間宣講穆斯林習俗的酒客,那些腰纏孝帶、號啕在墳邊的孝子,還有那些一邊念著經,一邊瞄著經禮的領袖……他們或許不曾忘卻源頭,卻早已習慣了歸程的迷失。


黃土高原憤怒了,叫他們野回回。故鄉先是一怔,旋即就無謂地笑了。多刺耳的辱駡!可被罵者甘願領受,未覺廉恥;罵者則任其放逐,不願意伸手拯救。


但總要有人來拯救。


一個男人站出來了,他高喊“以筆為旗”;又一個男人站出來了,他寫出《清水裡的刀子》;如今,我也想跟著站出來。我沒能寫出什麼,但我跟他們流著一樣的血、一樣的淚。真主給我們留下了口喚,叫我們懂得反哺。


有良知的生命都應該懂得反哺。我是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兒子,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這樣渴死,生命的灌溉總要有所接續——松花江幹了,還有眼淚;淚水幹了,還有骨血。


離鄉的時日近了。


我獨立南岸,在漸猛的江風中,捕獲了前所未有的幻視:浩浩蕩蕩的大江在放聲高唱,冰淩在你撞我我撞你,旋動著清脆而嘹亮的哢哢聲。松花江的開江是一次蛻變,舊生命從沉眠中勃醒,應著充滿血性的呐喊,奔騰著,迎向新生。


我叮囑自己,來年開春時,一定趕回來看看。


 


 


 


作者感言:


寫作者是幸福的,感贊真主的造化,讓我們不張口,也能說話。可我們為誰去說呢?自言自語麼?那是沒有意義的;當然要為不能說話、不擅說話的我們的一奶同胞去說話,他們那深深的期待,我們萬不要佯裝不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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